妈妈们的倾诉

雪中浪客

　　作为一个初中班主任，女性，我有一部分时间，是用来倾听妈妈们诉苦的。

　　那些可怜的妈妈，坐定，慢慢开始，诉说孩子的种种叛逆，诉说孩子叛逆带来的种种焦虑和屈辱，诉说孩子叛逆之前的种种不亚于天才儿童的聪慧和可爱……常常，她们泪满眼眶，而茶，从热到凉，未饮一口。

　　我总是耐心地，用心地听。我知道，也许，孩子的 班主任老师，是这些可怜妈妈唯一倾诉的对象。

　　是啊，孩子不听话的苦，可以向谁倾诉呢?

　　向同事?不成。诉苦除了让自己和孩子一同成为别人的话柄或笑柄，你几乎得不到任何有实际意义的安慰或者帮助。如果不幸同事的孩子和自己的孩子同龄同年同校甚至同班，更不幸的是同事的孩子成绩好习惯好品行好一切都好，谈到孩子，除了缄其口，再缄其口，三缄其口，你怎么能期望你的苦楚不成为别人快乐的映衬!四面湖山自是归各人的眼底，而万家忧乐当然也是入各自的心头。不诉苦，对同事。

　　向父母?不成。你年龄再大，地位再高，父母依然想要呵护你。你的苦，就是父母的痛;你无助的倾诉，就是老人的午夜梦回的挂念和长吁短叹。且不说父母年事已高不忍让他们操心，即使有不放心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愿意帮助你管教孩子，以他们隔代亲的心态和老古董的育儿观，你怎能奢望老人不会越帮越忙!报喜不报忧尚且不能让老人安享晚年，又怎忍用孩子的种种不堪去烦扰老人的心。不诉苦，对父母。

　　那么，向丈夫，成不成?也不大好吧。在中国男主外女主内的家庭结构中，管教孩子是妈妈的事情——以此类推，管教不好孩子当然是妈妈的失责。孩子，尤其是男孩子的极端叛逆，往往是因为父亲角色的缺位造成的。而既然父亲在家庭教育中缺位，他断不会明白养育孩子的繁琐与艰辛，特别是当这种缺位不幸是由于父亲忙于赚钱养家所致，你又岂能奢望他竟然可以静静听你诉苦而不怒气冲冲地把孩子的不堪归咎于你的无能和失职!不诉苦，对丈夫。

　　一个优秀的孩子背后，大多数有一个用心的妈妈或者爸爸;但是，一个叛逆的孩子背后，一定有一个独自饮泪而无处倾诉的母亲。

　　想起几年前遇到的那个可怜妈妈，有一个很不听话的儿子，和一个对儿子不管不顾却期望过高的丈夫。在儿子和丈夫的夹缝中，度日如年。她说，她只有找我倾诉，一说就是一两个小时。她相信我能理解她的苦。

　　她的直觉是对的——家长和老师基于孩子而建立的统一战线，虽然短暂，却是无间隙的真诚合作。

　　在一次因为孩子的剧烈争吵之后，她和丈夫办了离婚。她第一个想到的，居然是哭着打电话给我——她孩子的班主任老师。

　　一个女人，默默忍受了多少孩子叛逆带来的难言苦楚，又对于老师转变孩子寄予了多大的希望，才会在因为孩子不听话造成婚变的时候，第一个告诉孩子的老师!

　　那天，我陪着她坐了一下午。言辞显得多余，所以，我当了一个最好的听众，听她哭着絮絮叨叨，偶尔用苍白得我自己也不相信的言辞安慰几句。她的无助，她的泪眼，至今仍历历在目。

　　人生实苦。

　　而痛苦，又岂止从“孩子不听话”这一个泉眼里冒出来的。房子，车子，票子，位子……亲人，爱人，情人，敌人……希望，失望，愿望，欲望……试问人间，几人可得超脱?即使真有看透的人，必然也如凤凰涅槃，九死一生，其煎熬和灼烧的痛苦，非常人可以想象。而我们凡夫俗子，用来参悟人生真谛的时间，毕竟，都只有一生，只有短短几十年，我们等不到超脱。

　　但，人生的最苦，还不是苦，而是有苦竟然无处诉，或者不能诉，或者不敢诉，或者诉不出。

　　在一些拿着电话翻着通讯录而不知道打给谁的落寞时刻，忽然就理解了为什么有那么多人沉浸在“网恋”“网聊”“网游”之中。这名为“网”的东西，实际上最能放逐人生的种种不如意;而生活，这名为“活”的东西，往往死死地钳住了你的心和口。至少，借着网络，你可以放心地把你的苦，向某一个你不认识，而且只要你愿意可以永远不认识的人，痛快倾诉——不必担心成为他的笑柄，不必担心增加他的负担，不必担心因此引发争吵。甚至，你都不用担心他会不乐意听，只要对方够仁慈，或者厚道，或者礼貌，他总能耐着性子听下去，或者随便编一个不至让你伤心的理由，结束你的倾诉。

　　以前看网络，只觉得是心情的垃圾站，我只看到无聊;现在看网络，觉得那其实在很大程度上包容和稀释着痛苦，在或粗鲁或文静的宣泄中，我看到了种种无奈和无助。

　　我们生活的这个时代，高呼民主而专制当道，大喊减压而放肆增负，提倡公平正义而贫富差距愈演愈烈，名义上尊重人的权利而越来越多的人活得猪狗不如的时代，是批量生产“祥林嫂”式的悲剧人生的时代。

　　人生实苦，但祥林嫂毕竟是可厌的。

　　于是，只有，不诉苦。

　　不是坚强，而是隐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