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代人都怀念青春”。从握一把琴歌唱“白衣飘飘的年代”,到坐在各大选秀节目评委席上月旦年轻的面孔和嗓音,高晓松从瘦子长成了胖子,从校园诗人长成了自诩的“40多岁老江湖”,他还在那一代人的青春记忆里,但已经是另一种表达。
卖艺这行,什么二代都没用
《南风窗》:外公是科学家,母亲是建筑学家。您1988年考入清华,学的是电子工程系雷达专业,和他们有关系吗?家学渊源使然还是赶鸭子上架硬让您读理科?
高晓松:千万别提我家的任何人任何事儿,和我一点儿关系都没有,卖艺这行是最好的,什么二代都没用,因为你得写得好听。就算你爸是总统,也不能播一条“全国人民请注意,高晓松写的歌好听,必须听,必须哭,必须卡拉OK点10遍”,跟我有关系的是我的琴,不是他们。
在生活上,他们对我有很多影响,但是文艺上没有,我们家要是搞音乐的还能说一说。老狼妈妈是交响乐团团长,天天看不上老狼,“搞的什么音乐啊,一点儿都不高雅。”
我当时没什么理想,也不知道未来会干哪行。当时我保送浙大,高兴极了,山清水秀美女如云,结果被他们发现了,怎么不复习啊,连准考证也没有,我爸妈说:“明天早上9点半到书房谈一谈。”那次教育我永记在心,他们对我说:“一个男人永远不能用不同的世界观当你做事的借口,只能有一个世界观。要么西方,那没问题,我们尊重你,你自由选择,自己打工上大学,自己养活自己;要么东方,我们让你上哪里就上哪里。”
他们让我上清华,UC伯克利,连上什么系都得听他们的,整条路都被彻底安排好了,那我还活着干嘛啊?他们就说,那行那就西方道路,自己养自己,这不伪民主吗,那年代找一工作,要派出所、团委、计划生育什么的开4个证,还不能像现在这样在路边唱歌打工,我就没办法了,就只能听他们走东方道路了。我当时也不知道要读什么,中学里所有的老师都让我不要去学文,因为我中学的时候就是校刊主编,诗社社长,诗社社员都是语文老师,所以老师们说我文科非常好,不用再去上大学读文,应该去学理工,了解这个世界是怎样构成的,这样文理融汇起来,未来会很好。当时清华分儿最高的4个系也是现在最好的4个系,无线电、自动化、计算机和建筑,我也没法选,因为无线电系主任是我舅舅,那我就去上了无线电系,于是只要有堂课没上,全家都知道。
当时我考分很高,超清华录取线60多分,北京分数线是低,但是我们的分儿不低,当时湖北、浙江的同学企图发牢骚,结果一问,咱俩分儿差不多,因为那时候全国统考,所以也不存在歧视北京的学生。我们四中没有低分,全班超清华分数线50多分。但还是不喜欢这专业,不喜欢的事情干不了,后来有时间了就去组乐队了,就不在学校呆着了。我们家原则就是你退学,每月交100元食宿费,后来我就找个理由说要考研,考研就不要交钱了。
《南风窗》:听说您父母从小培养您琴棋书画十八般文艺?
高晓松:不是我才这样,哪个父母不望子成龙望女成凤?他们自己也都会点,科学家都得会点儿文艺,爱因斯坦不是拉小提琴嘛。那么我就学吹黑管,我妹学小提琴,然后弄一堆大师教我们书法、绘画等等。我是所有的空间艺术都特别差,时间艺术都不错。时间艺术就是有节奏的艺术,包括视觉的、文字的、音乐的靠时间流逝展示的艺术,空间艺术就是书法、绘画之类的,这些特别差。有人说你怎么现在什么都干,其实我干的都是时间艺术,电影也好,音乐、文字也好,都是通过时间的节奏展示的。我可没跑去画画,我也看不懂现代画为什么这么画,有时候会想自己是不是也能往上面泼个墨什么的。
好时代的坏孩子
《南风窗》:其实80年代,正是摇滚乐开始盛行的时候。刚开始,您和老狼也组成“青铜器”乐队,怎么走向校园民谣的,是因为自己骨子里还是个文艺青年?
高晓松:“青铜器”乐队一开始没有老狼,有一大胖子和我。那时候我特瘦,可瘦可瘦,才不是现在这样,就一百零几斤吧。主唱老是找不到合适的,托了好多人到处找主唱。终于有一天,金立给我们推荐了老狼。金立当时是北京高校圈第一大才女,琴弹得好极了,歌写得也好,唱得也好,声音很像卡朋特,上过中央电视台,现在隐居在美国一个农村里。我们那时候搞得风起云涌,她也不掺合我们,我们第一张《校园民谣》合辑的第二首歌《那天》就是她写的。因为老狼的老婆也是文艺青年,我们也和她一起写诗写歌词什么的。
后来玩摇滚是因为虚荣心,就觉得必须得弄摇滚,大长头发甩起来,控诉一下,也不知道控诉什么,因为我们已经是这个社会最得意的分子,公费生,国家养着,不交学费,还发钱,我现在都忘了我们摇滚时期写的歌都在控诉什么。
可能因为我是上海长大的,怎么着都摇滚不了,尝试过很多次,写摇滚也是好风长吟很文雅的感觉。后来终于疯了一阵儿,写《杀了她喂猪》,但是也没有持续很久,本来想写一个系列。
《南风窗》:《杀了她喂猪》也在网上流传,但并未收在您的专辑里,一开始我还以为是恶搞,怎么会写这样和以往作品风格差异很大的作品?
高晓松:其实还是技术,我想尝试一下我有没有这个技术,能不能做这个东西。音乐很大的吸引力不在内容,而在形式,就像古典音乐没有什么内容,但是钢琴弹出来特别有意思,所以音乐是个特别吸引人的东西,拥有一个完整的世界。后来我就总想着要尝试,还尝试写歌剧了,就差去写京剧了,但是京剧不是音乐创作,永远只有俩调,还是属于戏剧创作的范畴,后来就作罢了,但心里总想着把所有音乐类型都尝试一遍。
所以后来我写的《青春无悔》就是虚荣心大爆发,有弗拉明戈,有爵士,有摇滚,结果出完人家还管我叫民谣,那我就不再做这方面努力了。因为你真正用心写的是那些歌曲,人家也只接受你用心写的作品,这个才能打动人。后来那个“矮大紧”系列也没有继续下去,《彼得堡遗书》、《咸阳反贼》等等,本来都规划好了一堆题材。
其实我是被方文山刺激了,他刺激我那个题材感。在方文山之前,我们都觉得写歌都得写自己,结果他写《忍者》、写《双截棍》,写《娘子》,一下儿给我们震动特别大,开阔了眼界。以前我们写歌基本都写“我”,最多写“你”,结果方文山写“他”!我就觉得太好了,就自己也试着写。但当你老了,虚荣心退去了,脑子里出现还是木吉他,连钢琴都没有,我的歌里有钢琴也是编曲所需。所以到了《万物生长》这张专辑,又回到了最初最朴素的东西,因为到了这个岁数已经没有虚荣心了,脑子里呈现的是什么声音就怎么弄,而不会去编出花里胡哨的东西,但是年轻的时候弄这些也是好的,总要试一下。
《南风窗》:现在民谣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周云蓬、万晓利、小河等等一大批民谣歌手开始登上历史舞台,您觉得现在这些民谣和你们当时的创作最大的区别是怎么样的?
高晓松:我总结了一下,我们那个时候的民谣是好时代的坏孩子,现在的民谣是坏时代的好孩子。
我们那时候的民谣根本不关心别人,只关心自己,有人还批判我们没有教育意义,我们就争辩说音乐就是为了个人而诞生的,而不是为了社会而诞生的,音乐就应该歌颂本人,每个人都歌颂自己,这个社会就前进了,所以你不用去写社会。但是今天社会确实有很多值得控诉或者歌唱的地方,因为它太复杂。今天的民谣我其实挺喜欢,他们特别接地气,写的都是这块土地上的事儿,我们写的都是象牙塔里的事儿,我们都不知道外面什么样儿。那时候大学的墙特别高,里外品位完全不一样,那时候外面都是听四大天王,我们听罗大佑崔健,最多再加一个李宗盛,那时候大学里面歌唱比赛如果有人上去唱四大天王的歌,立刻就被轰下去了。
《南风窗》:这是不是说明现在的校园没有他们自己的校园民谣?
高晓松:因为现在校园已经没有自己的文化了,墙矮了,和外面打通了。我们那时候墙特别高,里面是象牙塔,外面是四大天王。当然未来还是会有一些学校有自己的校园民谣,回到墙高起来的样子。美国也是人人能上大学,但是那些好的学校里面听的东西看的东西和外面完全不一样,他一定会告诉你他爱听的是你没听过的歌,是那种很偏的冷门的歌。
白衣飘飘的年代
《南风窗》:9月7日在上海举办的“此间的少年”个人作品音乐会,让歌迷都觉得是一场集体回忆,不知道您有没有这种情怀在内心深处。
高晓松:我当然有,但我怀旧不听我自己的,听罗大佑的。我的情怀就是2000年的时候罗大佑第一次来大陆开演唱会,在上海,现场当时来了5000多人吧。我提前一小时到体育场门口,心里想这得遇见多少熟人啊,想了几个人一定会来,上大学的时候一哥们儿把罗大佑的歌词抄宿舍一墙,果然那天就看到他风风火火地来了,我觉得特有意思。
后来一代人相当一部分是听我的歌,他们可能会有同样的感受,我听自己的作品就没什么感觉,我们是听罗大佑、崔健的歌长大的,但是罗大佑对我影响更深,因为我还是比较文艺,崔健有点儿太猛了。
《南风窗》:我们知道“此间的少年”在北京演出的时候不少观众都哭了,罗大佑哪一首歌您听了会特别感动?
高晓松:我记得那次罗大佑演唱会上的第一首歌是《爱的箴言》,第一个音下去就不行了。罗大佑特能催泪,全场黑着灯都没开,我们也没看到他上来,然后他开始唱“我将真心付给了你”,钢琴才出来,顿时满场泪雨横飞。我,老狼,刘建宏全都哭得跟鬼似的。我那“此间的少年”也是,后来调整了下曲目顺序,北京本来开场就是《青春无悔》,一开场就哭,哭两小时,这体力受不了,不能这么干,后来就改成先唱新的歌,慢慢地往后唱。
《南风窗》:这样的演唱会您觉得更多的是在纪念青春还是在消费集体回忆?
高晓松:我觉得每一代人都会有,不仅仅是现在,我们当年去看罗大佑也是这样,人生能值得回忆的就是青春的那段日子,后来都是一样的,早上9点上班,下午5点下班,都可以浓缩成一天了,而青春的时候每天都不一样。那时候往本子上写高一(1)班,盼望着什么时候能加一横变成高二(1)班,“我长大了”。从18岁到28岁变化多大啊,从58到68,一点儿变化都没有,只有成长的那段时光最值得回忆,你就是那样变成了今天的你,后来就不变了,每一代人都怀念青春。
《南风窗》:《白衣飘飘的年代》特别具有代表性,70后80后对你的这一些作品有特别深的记忆,那真是一个白衣飘飘的年代,那么单纯,那么美好。
高晓松:因为这个和个人有关,跟社会有关的歌不是很容易记住。在我们之前中国就没有和个人情感有关的音乐,只有两种歌,一种是歌颂社会的晚会歌,一种是批判社会的摇滚乐。我们从小就被教育说你不重要,你是螺丝钉,国家把你安排在哪儿发光发热你就得在哪儿。我们是第一个站出来说螺丝钉也要歌唱自己,螺丝钉也有爱情,也要纪念自己,人最容易记住的音乐就是歌唱自己的歌,因为这个最能产生共鸣。
你今天听依然是这样,每到毕业的时候,还是会有大群的人唱《睡在我上铺的兄弟》,某一年毕业季朋友给我打电话让我快去北外,全体男生在女生宿舍高唱《同桌的你》,女生打开窗户一边哭一边看着那些可爱的男生。每到这个时候还是很多人会唱起这些歌,因为它写得最贴切,最与个人有关,与个人有关的音乐是个人成长的记忆,与社会有关的音乐可以知道那时候社会是什么样儿,但是和个人的情感联系不是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