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选散文阅读：罕见的课堂

雪落无声

　　1975年，高中毕业后上山下乡接受劳动改造，第二年春天，队长分派我给生产队里放羊。

　　夕阳把天地染成赫色，晚风给山河带来寒意。凶猛的狮子狗寸步不离地跟着我，羊儿吃得肚子滚瓜溜圆，“咩咩”地叫着走进了羊圈。我沿着高房台阶走到了建在半山崖上的茅屋，举目四顾，只见距离羊圈100米左右的东山坡上竖起两个小帐篷，摆下了数以百计的木箱，那是做什么的呢？我正在疑惑地望着，忽然几只蜜蜂“嗡嗡”叫着朝我飞来，我忙用手赶开，自言自语道：“哦！那是养蜂人。”

　　菜花黄，荞花红，翠岭蜂箱卧长龙，养蜂人，倚山扎营寨，十万飞兵盖桃林。在云中，在雾中，满山荞花火蓬蓬。蜜蜂展翅花间舞，百花盛开喜相迎。

　　明月出东山，隐隐云海间。清光几万里，洁白如玉盘。狮子狗“汪汪，汪汪”地一阵咆哮，我走出茅屋，见羊圈外面不远处站着一个人，高声喊道：“兄弟，能否借个火？”我大声问道：“你是干啥的？晚上要火做什么？”那人答道：“我是刚到这里来放蜂的，今天扎帐篷时不慎把火柴丢了，想借个火做饭。”我见那人并无恶意，便找了个空火柴盒，给他装了几根火柴送了下去。狮子狗还在不停地“汪汪”咆哮着。我喝了声，“狮虎！听话，那是朋友，别叫了。”狮子狗停止了叫声，摇着尾巴，听话地跟在我的身后。我生怕狗发怒，伤了客人，便牢牢地牵着狗铁绳，走出了羊圈。那人接过火柴后礼貌地说：“谢谢小兄弟。”

　　第二天旁晚，我把羊赶进圈后，正在做饭，忽听羊圈外又有人喊：“小兄弟，小兄弟，你这儿有水吗？”我出门见还是昨晚来的那个养蜂人，手里提着个铁桶，便答道：“有哩，你进来取吧。”说着就跑出羊圈，把养蜂人领进了我的茅屋。养蜂人从铁桶中取出一个饭盒说道：“小兄弟，这半盒蜂蜜作为见面礼吧，从此，我们就是邻居了，有什么事情还望兄弟互相关照着点。”我仔细地打量了一下养蜂人，见他约莫五十岁左右，中等个儿，穿一套洗得发白的工作服，留着小平头，说一口不太标准的普通话。便问道：“你是外地人吧？”养蜂人说道：“我是四川乐山人，姓王，和郭沫若是同乡。”一听养蜂人和郭沫若是同乡，一种崇敬之情油然而生。便开口道：“王师傅走南闯北，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以后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就尽管说吧，只是以后你再不要叫我小兄弟了，就叫我狗蛋儿吧。”

　　养蜂人用眼睛扫视了一遍我的茅屋，见土炕上堆满了书，有《史记》、《隋书》、《马克思主义的哲学原理》、《宇宙之迷》、《古代汉语》等，他顺手拿起一本《史记》翻了几页放下，又拿起我放在炕上的小白纸本子看了又看，见我正在对着《楚辞》后面的注释，把深奥的诗句翻译成似是而非的白话文。养蜂人看了一会儿那个小白纸本子，转身仔细地打量着我，问道：“小兄弟，奥，狗蛋儿，你多大年龄了？什么文化程度？”我答道：“我今年十九岁了，高中毕业。”养蜂人摸着我瘦弱的肩膀问道：“你一人在这高山上放羊，晚上害怕吗？”我说：“开始有点害怕，现在不害怕了。”养蜂人动情地说：“狗蛋儿，你手握羊鞭，以羊为伴，胸怀大志，立足羊圈，阅读的是《史记》、《楚辞》，研究的是马克思主义哲学原理、宇宙之迷，其志不小啊！你是我多年来见到过的第一个既勇敢坚强，又勤奋好学的孩子，好好学吧，你将来一定会有出息的。苏联有个高尔基你知道吗？”我答道：“我不久前刚读完高尔基的人生三部曲《童年》、《我的大学》、《母亲》。”养蜂人自言自语道：“有志者事竟成，狗蛋儿，我们做个朋友吧，我以后得好好向你学习。”我笑道：“我一个放羊娃能有什么出息？有什么好学习的呢？只不过晚上看几本闲书解闷罢了。”

　　秋山秋水秋露浓，秋风秋雨愁煞人。一连下了几天秋雨，羊饿得在圈中“咩咩”地叫个不停。这天夜里，随着“咯嚓，轰隆隆”几声炸雷，屋外狂风大作，电闪雷鸣。群山四野，天地之间，发出鬼哭狼嚎一般地吼声，令人毛骨悚然。忽然狮子狗一声紧似一声地咆哮起来。我警觉地把茅屋门打开了一条缝儿，朝外观望，见羊圈外面的埂子上站着一个人，手电光在风雨中来回晃动着。“狗蛋儿，别怕，我是老王。”我一听是养蜂人老王，赶紧披起草蓑衣，朝风雨中奔去，把浑身泥水的老王领进了茅屋。老王脱下淌着泥水的湿衣服，冻得瑟瑟发抖，我忙把他让到热烘烘的土炕上，把一件破毡袄披在他身上，问道：“王师傅，你这是怎么了？”王师傅说：“白天下大雨，我的帐篷里积满了雨水，晚上刮大风，又掀翻了帐篷，扎了半天，可风大，怎么也扎不起来。就只好到你这儿避避风雨。狗蛋儿，我这辈子啥时候能干上你的这份活儿，就心满意足了。”我笑道：“放羊有什么好干的呢？”王师傅道：“起码晚上有热炕睡，白天有干房子住呀！”王师傅躺在土炕上，和我聊起天来。我问道：“王师傅，你过去做什么呀？”王师傅叹了一口气道：“说来话长。”

　　王师傅名叫王乐天，四川乐山县人。早年毕业于重庆大学，后来赴美国留学，取得博士学位后回国在北京大学任教，是国际知名的古汉语专家和教授。1956年因不满一些领导搞浮夸风，提了几条反对意见，被打成右派，先是蹲了八年大牢，刑满释放后，回乡继续接受劳动改造，从此，就为生产队里放蜂，风雨无阻的一干就是十多年。

　　听着王师傅的讲述，我的眼圈湿润了。留美博士，北大教授，其待遇还不如一个放羊娃，不知这是故国的悲哀，还是人类的劫难。

　　我嗫嚅道：“王教授，你若不嫌弃，就收下我这个放羊娃学生吧。”王教授说：“能收下你这样的放羊娃学生，也是我人生的幸事。我看见你正在学习《楚辞》，那我给你讲授的第一课就从《楚辞》开始吧。”

　　我把一本发黄的《楚辞》捧到王教授面前。王教授说：“书你拿着看，我凭记忆给你讲解吧。”我盯着书本，王教授开口背诵道：“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摄提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皇览揆余初度兮，肇锡余以嘉名：名余曰正则兮，字余曰灵均。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修能。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王教授背诵了一大段，又逐字逐句地讲解道：“这段话的大意是：我本是古帝高阳氏的后裔，伯庸是我已故的父亲。太岁在寅的那一年正月，我出生于庚寅这一天。先父根据我的生日，给我取了个相应的美名。我的名字叫正则，字号曰灵均。我既有内在的美，又喜欢修身打扮，我把蘼芜和白芷折来，和秋兰纽结在一起做成了花环……”教授口若悬河，一泻千里，滔滔不绝地讲着。我如痴如醉地听着，这是一堂多么特殊的课，主讲：北大知名教授；地点：羊圈；听者：一个放羊娃，这是中国也可能是全世界独一无二的一堂课。

　　第二天放羊时，遇到了邻村的放羊娃李石头，我给他讲述了养峰人的悲惨遭遇，感慨万千地说道：“大学教授不如一个放羊娃，知识不如一泡狗粪，五千年的文古国究竟是那根神经出了毛病，从秦始皇到当代中国，人们为何总是自导自演着自毁长城的同一部悲剧？”李石头哈哈一笑调侃我道：“狗蛋儿，好你个闷淞，你不听广播上天天讲着，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咱放羊娃再没知识是社会义的草，大学教授知识再多是资本主义的苗，知识越多越反动吗。”

　　自从认识了养峰人王教授，我再也不感到寂寞了。每天晚上，我或去教授放蜂的帐篷中听讲，或把教授请到羊圈里来授课。为了感谢教授，我每天就在羊圈傍边自己种得洋芋地里挖几颗洋芋，埋到炕洞的火灰里烧得黄黄的，送给教授作美餐。教授用手轻轻地掸掉洋芋上面的灰尘，剥去外面带土的皮儿，便大口大口地吃起来，边吃边给我讲课。

　　听着教授的讲解，如品甘醇，如饮蜜糖。每一堂课都那么精彩，那么生动，令人终生难以忘怀，随着教授的讲述时而兴奋，时而悲伤，时而激动，时而愤慨。在不觉中北斗西斜，月牙儿坠落，雄鸡啼唱，霜满山河。忘却了时间，忘却了饥饿，忘却了苦恼，忘却了蹉跎。

　　转眼间，树叶黄了，荞花谢了，王教授又要去追赶新的花场。

　　听说王教授要走了，我哭得泪人儿似的。天苍苍，野茫茫，羊圈胜似大学堂。难忘教授谆谆语，难忘相伴战寒霜，难忘抵足共枕眠，难忘携手登高岗。

　　我拉着教授的手说：“王教授，此地一别，何日我们才能相见呢？请你留下地址，我们也好联系。”

　　王教授道：“我四海为家，在天地间飘浮，追着春天生活，追着鲜花寻梦，有数十万蜜蜂相伴，此心足矣。采得百花酿蜜后，为谁辛苦为谁甜。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烛成灰泪始干。你我两心相知，何必相见，无论天高地远，都觉依依相伴。狗蛋儿，我们就此分手吧，你的人生路还很长很长，我相信只要努力，你一定会成功的。”我在泪眼蒙胧中给教授赋诗一首相赠：伟耶大教授，壮哉养峰人。腾云乘天马，蹈海跨鳌行。教坛催桃李，校园植孔林。牢笼锁猛虎，铁窗囚魁星。千山追绽蕾，万岭放飞兵。晨起迎朝阳，日落驾长虹。月牙出山隈，天地一片明。

　　王教授接过我的诗稿，看了看，连声说：“好诗！好诗！我们的国家将来定会‘天地一片明’”。他紧紧的握着我的手语重心长地说道：“狗蛋儿努力吧，你会成功的，再见吧！‘此地一为别，孤篷万里征。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

　　老师、教授，你在何方？在何方？昔日的放羊娃已走进了大学课堂，走上了神圣的讲台，成为一名光荣的人民教师，成为一个小有名气的作家。我在报刊上发表的诗文你看到了吗？你是仍然踏着春天的脚步放蜂？还是走上了大学的讲台？你是学习晋朝的文人高仕隐居山林，感叹着“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还是追寻陶渊明的足迹，“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留美博士，大学教授，其待遇还不如一个放羊娃，那个可悲的时代已一去不复返了，中华民族又回归了理性。一个和谐、民主、平等、自由、美丽，富饶的社会惠泽山河，光耀天地，科教强国，人才强国已成为全社会的共识。

　　你在那里？养蜂人！归来吧，教授！

龙龙他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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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轻地我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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