埋在豆腐渣工程下的326个孩子在天堂过六一

心迹

　　汶川大地震后的第一个儿童节，近千名学生家长来到都江堰新建小学的废墟上，面对326个孩子的亡灵，以泪洗面，长跪不起，用泣血的诉说与悲伤的泪水，陪伴326个孩子度过了最凄惨的一个儿童节；而这一天，我也在他们身边，陪着他们流尽了一生的眼泪。

　　

　　一

　　

　　儿童节，本是孩子们最欢乐的节日。然而2008年的6月1日，即汶川大地震后的第一个儿童节，都江堰新建小学326个遇难的孩子，却是在阴阳两隔的废墟下度过的。

　　

　　这天上午9点，当我匆匆赶到都江堰新建小学门口时，近千名学生家长和无数善良的人群已将学校围了个水泄不通。所有学生家长的身上，统一穿着一件白色短袖汗衫，汗衫的胸前统一印着一句话：“坚决为遇难学生讨回公道！”而汗衫的后背则赫然印着一行醒目的大字：“严惩‘豆腐渣’工程的腐败分子！”

　　

　　新建小学是一所公立学校，校门很窄——准确地说不是校门，而是一个门洞！

　　

　　门洞宽2.9米，高3.12米，由于门洞太矮太窄，地震发生后，消防车根本无法驶进校门，急得消防官兵团团转，气得学生家长捶胸顿足。后来只好调来大型挖掘机，先在门洞的下方挖下去十多厘米，再在门洞上方撤掉一块水泥板，一辆消防车才勉强挤了进去！不少家长都说，如果消防车当时能顺利开进学校，肯定会少死不少孩子！

　　

　　新建小学的校园很小，左侧是都江堰市机关幼儿园，右侧是都江堰宾馆。我不知道新建小学的教学楼为什么会倒，我也不清楚新建小学的教学楼到底是不是“豆腐渣”工程，但我先后两次走进这所小学，亲眼看到的事实是：四层教学楼全部倒塌；而左侧的都江堰市机关幼儿院和右侧的都江堰宾馆则巍然屹立，完好无损。

　　　　

　　新建小学教学楼为四层，每层三个班，共12个班687名学生。地震那天，在校学生680人。灾难降临时，四层教学楼房瞬间轰然倒塌，580多名师生全被压在下面，十几秒钟前还书声琅琅的校园顿时化为一片废墟，十几秒钟前还活蹦乱跳的生命瞬间变成一团肉饼！抢救结束，200多个孩子伤残，326个孩子丧生！

　　

　　孩子不能死而复生，家长却欲死不能。从5月12日到5月31日，整整二十个日日夜夜，近千名学生家长都是在泪水中熬过来的。但他们知道，悲伤不能解决问题，愤怒讨不来公道，泪水更无法让几百个孩子的亡灵得到平息。于是他们选择了这天——“六一”儿童节！他们要在这个本该属于孩子天真活泼的节日里，在这片洒满血水与泪水的废墟上，向孩子表示哀悼与歉疚，向公众宣泄他们的悲伤与痛苦，向社会表达他们的愤怒与诉求；同时以哭诉与跪拜的方式，和326个不该离去却偏偏离去的孩子一起，“痛痛快快”地度过最后一个原本应该快乐的儿童节！

　　

　　而且，将用一个悲壮的祭奠仪式，告慰326个孩子孤独的亡灵！

　　

　　二

　　

　　9时30分，近千名学生家长陆续走进校门。他们中，有年轻的爸爸妈妈，有老迈的爷爷奶奶，还有外公外婆，或者哥姐弟妹。校门的左边，挂着一块醒目的白布，每位家长进门后，都在白布上写下自家遇难孩子的名字；校门的右边，拉着一根长长的铁丝，上面悬挂着一幅幅凄美的挽联；一拨一拨的家长到来后，都在挽联上写下一句对孩子的最后留言。

　　

　　这近千名学生家长，都是最普通的百姓。他们中，除了下岗工人，就是打工仔，不是家庭妇女，就是“三无人员”，一无官二无权，甚至连一个小小的科级干部都没有。他们唯一的权力，就是哀悼，就是诉说，就是哭泣。

　　

　　这近千名学生家长，都是最底层的穷人。他们没有钱，没有房，没有车，没有地。他们很想把孩子的最后一个节日办得隆重一点，风光一点，体面一点。然而一夜间，地震埋葬了他们所有的家当，让他们失去了原本就穷困的一切，从一个穿着体面外衣的穷光蛋，变成了另一个彻底赤裸的穷光蛋！为了能和孩子一起过节，每个家长都做了一个镶嵌自己孩子遗像的镜框。而这做遗像镜框的钱，还是家长们想法凑起来的！

　　

　　这近千名学生家长，都是最好的公民。即便他们的孩子已经变成肉饼，化作尘土，埋进废墟，但他们也要讲良心，讲公德，也要死死压住自己岩浆样的悲愤，大火般的怒气，依然秉持“顾大局，不添乱”的原则，小心翼翼地履行着他们要做的一切：他们不仅向都江堰市委报告了他们要为孩子过一个儿童节的愿望，还向都江堰市委请示了要为全体遇难师生举行哀悼祭奠仪式的计划；不仅向都江堰市公安局提交了他们致都江堰市委的公开信，甚至用泪水和血水写给孩子的悼词，也要亲手交到公安局审查。直至正式同意、批准，他们才走进昔日的校园今日的废墟。

　　

　　很快，废墟前的一块空地上，挤满了上千个学生家长以及数十名记者和不少善良的人们。其余围观者，一律被保安人员隔挡在了校门之外。

　　

　　一位家长指着装有女儿遗像的镜框对我说，我女儿生前就盼着过儿童节，可惜还差20天，没过上，就走了。所以这个儿童节，我无论如何，也要给女儿补上！

　　

　　一位母亲捧着孩子的遗像，一直痛哭不止。她的儿子刚满8岁，地震前两天，全家才给儿子过了生日。谁知生日后仅两天，灾难就发生了。由于神志恍惚，母亲渐渐站立不稳，装有儿子遗像的镜框突然从手中滑落下来，摔在了废墟上，镜框上的玻璃被摔出一道裂痕！母亲惊恐万分，慌忙跪到地上，喃喃自语道：儿子，对不起，妈妈摔痛你了！说着，就用手去擦拭沾在玻璃上的泥土，谁知一不小心，手指又被玻璃划破，一滴一滴的鲜血沿着镜框的边缘流下来，滴在了废墟上。

　　

　　一位父亲躬着腰，一直默默地在地上摆放着儿子的各种奖状以及儿子创作的美术作品。儿子叫黄宇智，9岁，三年级学生。这位父亲对我说，我没有文化，只读了六年书，但喜欢摄影，所以儿子才3岁，我就教他学摄影了。我就是希望儿子长大后有文化，成为一个对社会有贡献的人。儿子从小学画画，从小就想当画家，还没上学，就开始画画了。5岁时我送他一个电脑，他在电脑里给我画了一幅画，画得相当好。儿子很有画画天赋，他的漫画作品7岁就得了全国少年儿童漫画大赛优秀奖。12号下午，我是在尸体堆里找到儿子的。我给他擦洗身体的时候，没有看到任何伤痕，身上只有2.5厘米的一个小口子，嘴巴里都是干干净净的。儿子完全是在里面给憋死的。这个学校其实早就打过报告，是危房。但没人管，消防工作也没人管。我们现在唯一的要求，就是要追查豆腐渣工程的责任，为这几百个孩子讨回一个公道！

　　

　　一位父亲拉着我，希望我给他和镜框中的儿子照个合影相。这位父亲对我说，他儿子叫刘星宇，是五年级一班的学生，今年11岁，但个子已经长到了一米五。儿子最喜欢的是打篮球，最喜欢的明星是乔丹，前不久还参加过成都市的篮球比赛。本来，儿子已经接到通知，一放暑假，就去成都参加篮球比赛。没想到，儿子就这样走了，留给我的，只有我从废墟堆里捡到的一只球鞋！

　　

　　还有两对年轻的父母，双手搂着孩子遗像的镜框，在操场的边上哭得死去活来。其中一对父母是双胞胎，都是男孩，一个叫李灏宸，一个叫李懿宸，好不容易养到12岁，谁料一场灾难，骨肉兄弟，双双夭折！而另一对年轻的父母，则是一对龙凤胎。儿子叫唐博宇，女儿叫唐欣宇，也是12岁，同在五年级一班。儿子从小喜欢画画，女儿从小喜欢弹琴；儿子数学挺好，女儿英语特棒。兄妹俩天天一起上学，天天坐在一张课桌，天天一起玩耍，天天一起回家。但5月12日早上兄妹俩手牵着手走进学校后，便再也没有回家。

　　

　　一位家长哭着对我说，有的孩子死了，爸爸妈妈有幸见着了尸体，孩子埋掉前，还为孩子化了妆，并对着孩子的尸体说了话；但有的父母连孩子的尸体都没看到一眼，至今都不知道孩子到底在哪。地震后，新建小学的废墟上每天都有家长在寻找孩子的尸体，寻找孩子的课本、衣物和鞋袜，哪怕是一支铅笔，一本作业，一本相册，一个发夹，他们也会寻找。结果，废墟上每天都有晕倒的家长。

　　

　　还有一位家长告诉我，地震第二天，温家宝总理就来过新建小学。那天下午，天上下着小雨，路很滑，但温家宝总理来了。他见两个孩子压在下面，就蹲下去，流着眼泪对孩子说，孩子，听爷爷的话，一定要挺住，我们一定会想法救你们出来的！所以，在这段时间里，我非常想念温家宝总理。可惜，温总理太忙。但我会等的，我相信温总理一定会再回来的！

　　

　　三

　　

　　10时许，仪式开始。

　　

　　低沉的哀乐缓缓响起，凄惨的旋律如泣如诉。阳光下，近千名学生家长个个臂缠黑纱，手托遗像，按班级顺序，依次列队站在废墟前的一块空地上。

　　

　　仪式第一项，一位年轻老师，代表全体学生家长，在哀乐声中向废墟下326个孩子哭诉衷肠：

　　

　　亲爱的孩子，我们来了！多少年来，你们总是期盼，期盼着爷爷奶奶、爸爸妈妈陪伴你们过一个快乐的“六一”儿童节。然而我们总是说自己太忙，未能让你们如愿以偿。今天，我们终于来了，都来陪伴你们过一个儿童节。但我们再也看不到你们活泼的身影，听不见你们欢快的歌声。在这片满目疮痍的废墟上，留给我们的是无尽的伤痛与悲吟！

　　

　　亲爱的孩子，我们怎能忘记，教室里那勤奋学习的你，一双明亮的眼睛装满了对知识的渴求，对世界的好奇。你用稚嫩的小手，描绘出一个个彩色的梦，梦里有蔚蓝的天空，有飞翔的小鸟，有快乐的孩子。你说：“妈妈，我真希望自己是一只小鸟，等我长大了，就可以飞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带回好多好多漂亮的礼物送给你；我还要给爸爸做一顶结实的帽子，在上班的路上，他就再也不怕火热的太阳，调皮的小雨；对了，我还要为爷爷奶奶准备一双温暖的手套，在寒冷的冬天，搀扶我上学时，就再也不会冻坏双手了。”

　　

　　亲爱的孩子，我的小天使，我们怎能忘记，那天清晨，你背着最心爱的书包，蹦蹦跳跳地走到我们面前说：“爸爸，妈妈，我上学去了，再见！”这声再见，却是永远的别离，永远的伤痛，我们永远再也见不到你了！但我们发誓，来世我们一定做你的好爸爸、好妈妈。亲爱的孩子，我们的容颜请你一定要深深铭记！

　　

　　亲爱的孩子，昔日书声琅琅的校园，如今成为一片废墟，让人震撼，让人触目惊心！你说过，要一辈子和爸爸妈妈在一起，可你的人生才刚刚开了一个头，你就要这么匆忙地离开吗？你是否看见爷爷奶奶哭红的双眼，爸爸妈妈过早斑白的双鬓，还有哥哥紧握的愤怒的拳头？

　　

　　是的，我们不能原谅，那使你们顷刻间葬身废墟的罪魁祸首！地震不可抗拒，人祸无法容忍！孩子，因为有了你，爷爷奶奶的白发少了；因为有了你，爸爸妈妈变得年轻了。但今天，站在这片废墟上，我们痛苦，我们失望！

　　

　　孩子，你们放心走吧，相信你们的爸爸妈妈一定会坚强地活下去的；孩子，你们一路走好，爸爸妈妈一定会陪伴你们的；孩子，你们一路走好，让你们去一个没有纷争，没有烦恼的地方，爸爸妈妈会永远、永远记住你们的！

　　

　　仪式第二项，一位满头白发的老奶奶，代表全体家长，宣读致都江堰市委、市政府的一封公开信：

　　

　　中共都江堰市委、市政府：

　　

　　“5·12”地震那一刻，新建小学四层教学楼在顷刻间整体坍塌，十个班五百三十多名师生被埋在一片瓦砾中，造成重大师生伤亡，给无数家庭带来巨大的伤痛和震惊，给社会带来重大损失。

　　

　　事发后，党中央、国务院，省委、省政府高度重视，成都市委、市政府、都江堰市委、市政府在整个抗震抢险中，做了大量积极的工作，我们为之感动和欣慰，中国人民解放军、武警官兵、武装警察战斗在抗震抢险的第一线，用生命捍卫人民群众的生命财产安全，表现了听党指挥、作风优良、军事过硬、保障有力的崇高气节。在此，我们新建小学遇难学生全体家长向参加抗震抢险的解放军、武警官兵、武装警察说一声辛苦了，并致以崇高的敬意！向关心支持灾区的社会团体，社会各界人士表示衷心的感谢！

　　

　　新建小学是一所平民学校，其就读的孩子绝大部分都来自下岗工人，“三无农民”，打工族家庭。孩子是无辜的，在同一座城市接受一种不平等的教育，我们为孩子难过！孩子是被动的，在指定的豆腐渣教学楼内接受教育，我们为孩子而伤心。满目疮痍的废墟和新建小学尚未垮塌的办公楼仍在佐证，吞噬孩子们生命的罪魁祸首是谁？孩子们是可爱的，这片废墟留给我们的记忆却是血腥的！

　　

　　天灾人力无可抗拒，人祸难以容忍。因此，我们新建小学遇难学生全体家长秉持“顾大局不添乱，不讨回公道不罢休”的原则，恳请都江堰市委、市政府以鲜明的态度，为我们这个特殊的弱势群体主持公道，请省级以上的专家组，公开透明地对新建小学的整体坍塌的教学楼楼房做出公正的鉴定，并依照党纪、国法从严查处有关责任人员，还孩子一个公道，平息遇难学生家长心中的“余震”，维护党纪、国法的严肃性，维护社会的和谐与稳定。

　　

　　新建小学遇难学生全体家长

　　

　　2008年6月1日

　　

　　仪式第三项，家长们面对废墟，向全体遇难的师生默哀三分钟。

　　

　　仪式第四项，各班派出代表，为遇难的师生敬献花圈。

　　

　　仪式结束后，哀乐声骤然响起，废墟好像也开始颤抖起来。悲痛欲绝的近千名学生家长再也无法抑制自己的感情，他们抬着孩子的遗像和花圈，哭着，喊着，一起涌到早被泪水打湿的废墟上，或跪在废墟前，或匍匐于水泥地上，一边给孩子磕头，一边为孩子点香，一边为孩子烧纸，一边还叫着孩子的名字，而后抓扯着自己的头发，呼天抢地，号啕大哭！

　　

　　一位父亲跪在废墟上，用头不停地磕着砖头，反复不停地说，孩子，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啊！

　　

　　一位母亲跪在废墟上，哭叫着说，我的儿子哟，你死得好惨啊！

　　

　　一位奶奶跪在废墟上，哭喊着说，我的孙女哟，你死得冤枉哟！

　　

　　很快，一位母亲当场就哭晕倒过去；接着，另一位老奶奶也倒在了地上……所有在场的人们，无不为之泪流满面，心酸动容。

　　

　　四

　　

　　下午4点，废墟上数百名学生家长依然长跪不起，悲痛难忍。凄惨的哭泣声，反复回荡在废墟的上空，声声悲凉，久久不息。几位学生家长痛哭着对我说，一定要陪孩子过完最后一个儿童节！

　　

　　我看着相框里一个个活泼可爱的孩子和一个个生不如死的家长，泪如泉涌，心在滴血……本来不该死去的孩子，为何偏偏死去？本来不该破碎的家庭，为何偏偏破碎？这326个纯真可爱的孩子，为何走得如此凄惨，如此匆忙？

　　

　　有人说，汶川大地震和唐山大地震的最大区别，就是唐山大地震留下了一大批失去父母的孤儿，汶川大地震留下了一大批失去孩子的父母。

夏木下花

要好好思考这些问题啊